蒋氏赶紧擦掉眼泪，强笑道：“请祖母千万不要这样说，其实，今上登基之时，孙媳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您为了我们母子，已经做出了许多退让，孙媳从来都没有怪过您。”

    “我知道，可是没有怪罪，遗憾却总是少不了的，”老夫人摆摆手止住蒋氏要说的话，兀自叹道。

    “当年你初初嫁入崔家，与晋哥儿郎才女貌，真是般配极了，那时我看着你们，心里头就想，日后这侯府和族亲，经由你公爹，交到你们夫妻手上，我是一百个放心的，可是后来——”

    她又无声地摇了摇头。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自从晋哥儿走了，你的精神气儿便也跟着丢了，我那大儿媳，又是那么个性子，这些年，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这个做长辈的，虽然悉数看在眼里，却因着顾及你故去公爹和夫君的面子，始终未能狠下心来惩治她，你虽不怨我，我却不能不自愧。”

    “祖母！”蒋氏寡居多年，深居简出，碍着规矩和婆母的厉害，甚至连娘家的亲人都极少有机会见面。

    大太太替卫家谋官的事情败露之后，她搬入松鹤斋，已是崔晋亡故之后，她这七年过过的最轻松的日子了。

    如今又听老夫人这样说，蒋氏的泪水一时之间竟然无论怎样都擦不干净了。

    她哽咽着道：“您千万不要这么说，都是孙媳性情懦弱，若、若是孙媳能有您和二叔母，甚至是四姑娘半分的本事，事情便万不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您这样说，孙媳实在是无地自容。”

    “好孩子，”老夫人隔着炕几，伸手拿帕子替蒋氏抹着眼泪。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脾性，何况当年你刚嫁入崔家不久，相较瑜姐儿他们几个现在，也是大不了几岁的年纪，就带着襁褓里的孩子，伺候在那样脾气秉性的婆母身前，又怎么能苛求你应对自如，一个做不到，便反过头来，指责你怯懦呢。”

    蒋氏更是泪如雨下，自从夫君去后，就再也没有人站在她的角度替她考虑，对她说起这样体贴的话了。

    老夫人继续道：“因而你那婆母的事情，你不曾告诉瑜姐儿，不只是她能理解你，我也能明白你，更记着你对家里孩子们的这份儿跟他们大哥哥如出一辙的心，晋哥儿走了，可咱们的日子，却仍是要往前过的，是不是？”

    老夫人轻声细语，蒋氏自然而然地轻轻点头。

    老夫人便又道：“先前我总是想着，聿哥儿太小了，总归我和你祖父这把骨头，还能撑着为他多遮几年的风雨，只要我们一日不递折子重新请立世子，外头的人，总是要高看聿哥儿一眼的，可是如今——”

    “你也看到了，”老夫人自嘲一笑，“我这大儿媳妇是愈发不成样子了，先是将我撇在一旁，一声不吭地伙同她女儿把瑜姐儿往火坑里推，之后又发起狂来，要替她那不成器的兄长去买那要命的官，我若是任由她继续这么着，那便是看着她将我们全家往死路上推。”

    蒋氏垂头擦着眼泪，满目愧色道：“都是孙媳无能，不能劝阻婆母。”

    “与你有什么相干？”老夫人摆手道，“若真是要论起错处，也该是由我来担这个责。”

    “机会给的太多了，她难免也就不知道珍惜了，先前我要将她身边那群歪心思的刁奴全打发回卫家去，瑜姐儿劝我，说让陈氏瞧清楚卫家人的本性，告诉给咱们家这位大太太知道，瑜姐儿还说，只要她这大伯母对卫家人寒了心，咱们就能少了要命的外患，至于内宅里的这些事情——”

    老夫人笑了一笑，缓缓道：“谁家还能没有个磕绊呢？”

    “了不得大家都打起精神，各自掌眼也就是了，就算是真有什么金银上的算计，左右也出不了咱们自家人的手，瑜姐儿她较我这个祖母大气，可是卫家人更狠，真是‘壮士断腕’啊，闹了这么一出，我也算是彻底明白了，只要是卫家还有喘气的人，这门祸患就永远消除不了。”

    但消除不了，却不代表不可以减少。

    蒋氏只是本性柔顺，又常年生活在大太太的欺压之下，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但并不代表她是个蠢人。

    只要请立二老爷为世子的折子呈上去，在外人眼里，大太太顷刻便会从可能的未来侯爷祖母，变成寡居侯府，将来要仰仗夫弟生活的寡妇。

    到那时，迈出这个府门，肯给她面子的人，自然也就寥寥无几了。

    甚至，凭二太太的手腕，一旦她成为名正言顺的未来宗妇，定然可以稳稳拿捏住大太太，让大太太再也没有能力翻起任何风浪。

    但聿哥儿的处境却无疑也会因此变得可怜。

    “祖母，”蒋氏哀哀唤了一声，她心里明白，长房如今的境况，皆因婆母狂悖无知所致，她怪不得旁人。

    老夫人说的没错，除了婆母，她不怨恨任何人，可是她心里有憾。

    大太太在松云居里哭天抢地地咒骂二太太，为自己亡故的夫君和儿子哀嚎之时，蒋氏心里又何尝不曾想过，若是崔晋和公爹不曾死，她和聿哥儿的日子，便不会是这样艰难。

    但是好在府里的其他人，大多都是真心对待聿哥儿的，蒋氏往日看在眼里，不能说不动容。

    四姑娘又是为了什么人，劝老夫人留下陈氏，给大太太这最后一次机会，蒋氏心里也是清楚的。

    她艰难地笑了一下，道：“孙媳都明白的，有这么多人疼爱聿哥儿，孙媳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笑不出，便不要笑，”老夫人满脸慈爱地看向蒋氏，“自己家里，做什么非要为难自己呢，我难道便不是做母亲的人，理解不了你的心情？”

    蒋氏的眼眶登时便又红了一圈，老夫人转身接过宋妈妈已然取来捧了多时的紫檀小匣子打开推给蒋氏，里面赫然是一对满绿的翡翠手镯。

    “这是我同你们祖父成亲之时，孝穆皇后亲手为我戴上的镯子，我今日把她赠给你，晋哥儿虽然不在了，但你永远都是祖母心里最满意的长孙媳。”

    蒋氏起身要辞，老夫人扶住她道：“造化弄人，上天收走了聿哥儿的祖父和父亲，但只要我这个曾祖母还在一日，便会为他遮一日的风雨，若是哪日我不在了，孝穆娘娘的这对镯子，便是你们母子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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