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崔瑜跟着管事的脚步走，去的却不是老侯爷居住的正院，而是正院旁的柳映池。

    老侯爷手持钓竿，正闲适悠然地坐在池边的金丝楠木交椅上垂钓。

    他闻声招招手叫崔瑜过去，悄声叮嘱：“悄悄的，别吓跑了祖父的鱼。”

    “您先答应把大氅披上，孙女便听您的话。”

    崔瑜说着快步走到老侯爷身边，蹲下身，捡起一块鹅卵石，歪头学着老侯爷小声道：“不然，孙女便在这池子里打水漂玩，保准您今日连条虾米都钓不到！”

    “侯爷，您就听四姑娘的话吧，”立在身旁，正满脸难色地捧着佛头青大氅的长随赶紧趁机上前，“冬日风凉，您想想，若是着了寒，岂不是要有好几日不能出来垂钓了。”

    老侯爷瞪大了眼睛，佯怒着看向崔瑜，却见她抛着鹅卵石，满脸没得商量的表情。

    “老四家的丫头好生厉害，”老侯爷只好不情不愿的由着长随替他披上大氅，觑眼瞪崔瑜道，“你便不怕我给你爹娘去信，告你的状？”

    崔瑜道：“那您可得说清楚，孙女究竟是为什么威胁您的，看我爹娘会不会埋怨您不肯好好爱惜身子，没准儿爹娘听了我的义举，还会夸我有勇有谋，再封个红包奖赏我呢。”

    周围的随从都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老侯爷伸手抖抖大氅，“去，把咱们小霸王手里的石头接了，再给她搬把椅子来，看看我们祖孙俩今日谁钓到的鱼更多。”

    崔瑜看他披好了大氅，便满意地将手里的鹅卵石交给了管事，跟老侯爷并排坐着吊起了鱼。

    日影由短变长，老侯爷看了眼身侧盛鱼的木桶，数清了数量，就收杆得意地看向崔瑜问：“瑜丫头服不服？”

    崔瑜自然点头，老侯爷便笑道：“既然服输，那便应祖父一件事吧。”

    崔瑜顿时有些无奈，“您先前可没说输了还有惩罚呢。”

    “保准不叫你吃亏，”老侯爷没好气地点点崔瑜的额角，对管事道：“将这两桶鱼送到膳房去，让大家都尝尝我跟瑜丫头钓上来的鱼。”

    管事躬身应是，带着长随们提起木桶走了。

    暖融融的阳光笼罩在池边的祖孙俩身上，老侯爷倏然问道：“瑜丫头，你跟祖父说句实话，你打算怎么逃脱入宫？”

    崔瑜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连祖母都不知道，她心里已经想好了不入宫门的法子了。

    老侯爷摇头失笑，“你从小便是个稳妥有主意的，既然半点儿不愿入宫，若是心里没有应对的法子，岂会这样轻轻松松地跟着你那几个哥哥姐姐玩乐？”

    崔瑜默默低下了头。

    “有主意，却不能说，那便是这个主意莫说是上策，连中策都称不上，是也不是？”

    崔瑜仍然没有说话。

    老侯爷就继续道：“你不说，祖父大概也猜到了，天家看中的后妃人选，要想不入宫门，除去身死，便只有——”

    他目视崔瑜，眼含痛色，“你是打算还祖父一个残了，还是毁了容的小孙女？”

    “祖父，”崔瑜语调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和哽咽，她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跪在老侯爷的面前道：“孙女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是发肤再珍贵，却总是不能与性命相较的。”

    “你起来，”老侯爷去扶她，可却没能扶起她，纵然他心里再怎么不愿承认，他也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单手便能将孙子孙女们扛到肩头看花灯的祖父了。

    “祖父！”崔瑜赶紧将满目颓然的老侯爷扶住。

    老侯爷却执拗地看着她，“你是怕当年瑛丫头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在你的身上，所以宁愿毁了自己，也不愿入那道宫门，对不对？”

    崔瑜没办法回答。

    “不要怨恨你祖母，”老侯爷只当自己猜到了孙女的心思，他长长叹了口气，“你祖母不是无情之人，很多时候，她都是为了保全咱们这个家，才不得不做出那样的选择。”

    崔瑜拼命摇头，她从来没有怨恨过老夫人。

    尤其是前世做了皇贵妃，亲眼看到很多显贵之家，一夕之间，满门覆灭的惨剧之后。

    “那你便答应祖父一件事，”老侯爷执着道。

    崔瑜道：“您说。”

    老侯爷就看着崔瑜，认真地一字一顿，“祖父命你答应，不准轻举妄动，真到了那时候，只要你不愿，祖父自有法子让你不入宫门。”

    能有什么其它的法子呢？

    崔瑜想不通，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斜阳之下慢慢远去的祖父，电光火石之间，倏然想明白了他口中的法子。

    是了，除了她本人自毁自伤，还是有其它办法的。

    可那法子能算是什么办法？！

    难道因为她自己不想死，不想重蹈前世的覆辙，便让自己的祖父代替自己去死，用守孝来换不入宫门吗？

    “祖父！”崔瑜急急追了上去，像幼时求他带着自己出府游玩时一样，紧紧拽住了老侯爷的胳膊。

    “您不明白，孙女说的不只是自己的性命，咱们所有人的性命，都远较皮囊发肤珍贵百倍，因而若是真的到了无可转圜的那一步，孙女也想请您答应，千万不要做出任何不值得的事情，孙女只需要——”

    崔瑜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孙女很是喜欢您这别院，只想请您将这别院分孙女一半，到时候，孙女还陪着您垂钓，咱们祖孙便在这别院里赏花赏景，多自在清闲啊。”

    “还有哥哥姐姐们，”她迎着老侯爷的目光，半点儿不敢停顿，“您要看着哥哥们娶妻，要看着姐姐们嫁人，还要等着他们带着您的曾孙儿曾孙女们来看您呢。”

    老侯爷已然恢复了往常的表情，他不说应，也不说不应，只是看着这个自幼就爱俏的小孙女，反问她：“那你呢？瑜丫头怎么办？”

    崔瑜紧紧挽着老侯爷的胳膊，扶着他一道走。

    她不是非要成亲生子的。

    “祖父，”她认真道，“您说大家成亲是为了什么呀？是为了绵延子嗣？可绵延子嗣又是为了什么呢，孙女没有子嗣，还有您和祖母，有父母叔伯，有兄弟姐妹，难道紧紧因为缺个子嗣，便会活的一塌糊涂了吗？”

    “又或者是为了幸福美满？可是成了亲，也不一定便能夫妻和睦呀，孙女觉得能在这别院里无忧无虑的生活，未然不是一种幸福，说不准孙女没了夫君和子嗣牵绊，闲暇的工夫更多，还能将手里的铺子开遍国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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